华人洋人相聚与谈,动辄涉及文化。笔者突然发现,大家谈的其实是文化差异。之所以说是“突然发现”,因为马上在钓鱼台5号楼有个会,话题又是“文化”;我料想恐怕还要谈“文化差异”。洋人学者、前些日子过世的克利夫・格尔茨曾统计洋文的“文化”定义有167个。所以,明日与会时再贡献个“文化”定义,大概既无新意
笔者之所以觉得谈文化难,是因为细细琢磨一下,无论在汉字里抑或西文里,文化和CULTURE的歧义太多,并且每个时代的人都予之以不同的定义。在汉文的传统文献里,“文化”两个字要是溯源的话可以追到汉朝刘向的《说苑》。至少梁太子萧统的《文选》里出现过。这个考证工作是编《辞源》的人做的,我并不敢掠美。那时节“文化”的意思是“道之显者”,内容是礼乐法度教化。《说文解字》虽然书名字有个“文”字,但许慎的解释是“错画”,是“交象”,并不是后世对文的理解。《康熙字典》里对文的解释是很全面的,而且涉及近代意义上的“文化”的意思。《康熙字典》引《史记谥法》的措词:“经纬天地曰文,道德博文曰文,勤学好问曰文,慈惠爱民曰文,愍民惠礼曰文,锡民爵位曰文。”1902年,英语世界出版了一位姓麦肯奇的人写的一本《十九世纪览要》,此书我藏有原文,杂在书堆里难找出他的全名。好在光绪年上海广学会将之翻译成中文的《泰西新史览要》就在浮头书案,线装十卷,翻检容易,有李提摩太序焉,够权威的。里面将CULTURE翻译成“教化”。民国元年的《新字典》最近商务印书馆以“豪华珍藏本”的形式重印了,我尚未买到。不过,愚藏书里好在有原版,线装、洋装还各有一部。这本字典对“文”的解释不出《康熙字典》窠臼。黎锦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编的《国语辞典》五十年代重印过,里面有“文化”条说:一是“文治教化”;二是“哲学、科学、文艺、道德、风俗、习惯等一切人类努力所得结果之综合体”。《国语词典》1957年再版时更名《汉语词典》,商务印书馆出,署“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编”,我手里也收着一本。1953年上海春明出版社出的《新名词辞典》“文化”条写:“人类从事劳动获得的知识,和利用这些知识创造出来的产物的总体,叫做文化。”时下流行的汉语词典说文化是物质和精神财富的总和。
上面是中文的情形。英文CULTURE的中文翻译情形怎样呢?我手里也有百年来各种英文词典以及各种双语词典。略翻阅一过,发现各时代的解释也出入不小。有的词典还告诉我英语的CULTURE和德文的BILDUNG等同。我顺便一查1920年的《德华词典》,里面的翻译是“教化”。1956年《德华标准大字典》仍是“教育过程”。2000年外研社《朗氏德汉双解大词典》有“文化”之解。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颜惠庆主编《英华大字典》是将CULTURE翻译成“文化”的。直到一二十年前,“文化”概念的混乱没有现在这样大。这跟时代的剧烈变迁和全球化有关,论起来也复杂得很呐,就此打住。
顺带一说,文化交流和文化项目交流不是一回事。中西文化交流需要形而上的用心和深化。文化工程互换的完成不代表交流的完成。就好像海德格尔的全集翻译成中文,不代表中文读者就理解了存在主义一样。西方人如果不把《红楼梦》当世界名著,就不能说中国文化他们了解得够多了。文化的翻译一如诗歌的翻译,容易走形,容易失去意义的真谛。这也是没有法子想的事情。文化交流的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可以争论,但不干底事。明者自明。澹台灭明是一人还是两人?尧舜是一人还是两人?干卿底事?